忍了又忍,容祈才勉強維持住風度:「阿羅此行可有收穫?」
花羅笑吟吟坐到他對面:「當然!」
容祈慢慢舒出一口氣:「哦?有何收穫?」
花羅攤開手,掌心排著三枚黃澄澄的大錢,邀功:「我說了要去討錢養你,看,這應當能買得起一碗湯餅了,你的飯量小,說不定夠吃好幾頓呢!」
容祈只覺額角隱隱抽痛,眼前也開始發黑。
裴家祖墳風水是不是出了差錯,這到底是養出來了個什麼品種的禍害?!
見他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,花羅哈哈大笑,不再逗他:「好了好了,我打探到一些奇怪的消息,有了個猜測。」
容祈極不信任地斜睇她一眼,低下頭擺弄那幾枚銅錢。
他本就生得好,此時初醒不久,未曾束髮,衣領也略略有些鬆散,平添了三分平日少有的倦懶之意,燈下觀之,更如畫中人一般。
尤其是那雙彷彿濃黑墨線勾成的眼睛,原本微微垂斂、顯得溫柔無害的眼尾少見地斜挑起來,眸光流轉,似諷似嗔。
花羅原本覺得自己看了容祈這張禍國殃民的臉好幾個月,早該習以為常了,可此時被他這麼一眼瞟過來,臉上卻莫名其妙地有點發熱。
「糟糕了……」花羅心生警兆。
這幾年裡從遊學行商的少年英才到踏春出遊的閨中小娘子……甚至包括倚門賣笑的青樓歌姬,但凡遇上個平頭正臉的,就沒有她不曾嘴賤撩撥過的,可謂是身體力行地把佛家眾生平等之言踐行了個徹底。但無論是哪一次,都不過是有口無心的做戲玩鬧罷了。
唯獨這一回,也不知是中了什麼邪。
又或者是中秋之夜聽到那句話之後,她便再也沒法拋開早該意識到的男女之別,只把這溫柔沉靜、卻又偶爾會露出點孩子氣的狡黠的小侯爺當作個有趣的玩伴了。
花羅低下目光,默默看著那幾枚在容祈修長指間靈巧翻動的銅錢,忽然懷疑自己的一縷心魂也不小心黏到了上面,正在不受控制地被人牽動,驟起驟落。
這可不行!
她一把扣住那幾枚銅錢,乾咳了聲:「沒騙你,我剛剛真打探到了——欸,你幹嘛?」
容祈似笑非笑地在她手上彈了下,又把銅錢搶了回去,慢條斯理道:「你說了,這是專門討來養我的。」
花羅被他笑得心尖猛顫:「……」
「要了命了!」她使勁咬住舌尖,暗自吸了口涼氣,「這雞崽怕不是得有千年的道行吧!」
容祈不明所以,收好了銅錢,才敲敲茶杯:「好了,說吧,你打探到什麼了?」
脆響讓花羅倏然回神,她閉了閉眼,腦子裡一筆筆描摹著記憶中那座孤單立了三年的墳塋的模樣,心情總算漸漸平靜下來,把街上所見所聞細細講了一遍。
聽起來都是東一鎚子西一榔頭的瑣碎小事,可越往下聽,容祈臉上的笑意便越淡,神情開始變得凝重起來。
花羅不去看他,自取了杯子灌了口茶水:「或許因為瓊縣和秋山縣的縣令都死了,所以我總忍不住往壞處想……」
容祈搖搖頭,輕聲更正:「不必妄自菲薄,這事確實有蹊蹺。」
他想了想:「新開的食肆,口味尋常,卻能與多年老店分庭抗禮,出入其間的還多為衙中官吏,唯一的可能就是食肆背後有人撐腰。」
而無疑,在這一州治所的武安縣中,最令人不得不觀其臉色行事的,就只有刺史梁越了。
但這樣一家背景深厚的食肆的掌柜卻難掩愁容,若非自家遇上變故,便只可能是背後的靠山出了事。
再加上州衙附近異常嚴密的防守,還有城門口對出入行旅的苛刻盤查……
容祈繼續道:「恐怕正如你所想,梁越多半已經遭遇了不測。」
花羅霍然起身:「我去刺史府看看!」
可還沒邁步就被容祈拽住了,他向窗口方向使了個眼色:「急什麼,外面還有人盯著呢。」
「哦,對了。」花羅終於想起來那兩條無關緊要的「尾巴」了,卻不太在意,「無妨,不會讓他們瞧見的。」
容祈卻搖頭,指了指兩人投在窗上的影子:「不能讓他們確信你我和阿玉都在客棧中的話,終究是個隱患。」
花羅這才站住了。
她思索了一會,也不知想到了什麼,神情忽然變得莫測起來。
容祈:「阿羅?」
花羅眯眼打量他,微微一笑:「小侯爺,我有個主意。」
容祈:「……」
他敢肯定,那一定是個餿主意!
很快,監視客棧的兩人便瞧見上房燈火搖動了下,靜悄悄地熄滅了。
果然如容祈所擔心的那樣,對方並未因此放鬆警惕,反而立即採取了對策。
一人迅速翻牆進了客棧的院子,接連「啁啾」學了三聲鳥叫,將客棧中那買通了的小夥計叫了出來,低語幾句,小夥計領命折返,十分熟練地躡手躡腳上了樓,附耳在上房門外。
門窗隔音不佳,但奈何室內二人似乎也知曉此事,語聲極低,讓人聽不清楚,小夥計正在抓耳撓腮,忽然聽見那竊竊的低語變了個調子,化作了難以分辨的旖旎調笑聲,隨即,有了年頭的木床便開始咯吱咯吱地晃個不停。
小夥計終於恍然大悟,頓時面紅耳赤,趕緊跑下樓稟報「真相」去了。
卻不知他剛走遠,抓著床柱來回搖晃的那隻手便也收了回去,緊接著,一聲哂笑低低地響了起來。
又過了小半時辰,燈火重新點燃,窗外的監視者隱隱約約窺見個束髮的男子剪影晃了一晃,甚至還啟窗略微透了下氣——雖未看清正臉,但那確實是個年輕男人,並非什麼掩人耳目的剪紙人影。
監視者心頭一松,確定了那一行人中唯一練過武、可能帶來威脅的目標並沒有離開客棧。
片刻之後,窗扇重又關上,屋中男子靠在窗下執壺自斟自飲,時而扭頭,似乎在和另一邊的女子說著什麼,從院中看不清楚,只能見到一角髮髻的影子微微顫動,似在附和點頭。
監視者撇嘴冷哼,簡直厭煩極了這個旁觀人家新婚夫婦打情罵俏的任務。
卻不知,那位應當正在與新婦卿卿我我的「周校尉」本人,這會已經悄無聲息地趴在了刺史宅邸的房檐頂上。
花羅吹了小半刻夜風,發熱的腦子漸漸涼了下來。
她刻意提出了那個有傷風化的主意,便是想確定一下自己的反應。可惜結果實在有點讓人發愁——那病雞崽臉紅的時候,她居然開始忐忑了。
花羅鬱悶地咬住手腕,額頭抵在微涼的瓦片上,默默自我唾罵。
分明出京前被裴芷打趣的時候還渾不在意,怎麼一個月不到,就毫無預兆地中了邪呢!
她重重呼出一口氣,等又一撥巡邏的人走遠,翻身從檐上跳下來,氣勢洶洶地直奔一旁耳房而去。
此處乃是刺史宅邸的一處空院,頗為不起眼,若不是觀察了許久,誰都難以發現耳房中居然別有洞天。
房中並無燈火,花羅取了火摺子一晃,借著微光擰了下壁龕內的小香爐,旁邊牆壁靜靜裂開道一人寬的通道,樓梯通向地下,盡頭有燈光流瀉出來。她閃身而入,在裡面的人發出驚呼前反手掩上暗門,長刀出鞘寸許:「你自己閉嘴,或者我幫你閉嘴!」
地下的窄小密室里原本兩人一立一躺,躺著的瘦骨嶙峋、看不清面容,站著的卻是個端著葯碗的秀麗婢女。
那與花羅年歲相近的婢女很是識時務,當即閉緊了嘴,退到角落,壁虎似的貼到了牆上,只拿一雙睜圓了的眼睛注視著面前之人的舉動。
花羅挺滿意:「**那個想必就是梁刺史了?」
婢女絲毫沒有護主的打算,迅速點頭。
花羅便走過去,用刀鞘撩起床邊紗帳看進去,剛一搭眼,不禁「哎」了聲。時隔數月不見,當初意氣風發的武安州刺史已經瘦得只剩了一把骨頭,兼之口眼歪斜,竟是一副中風了的模樣。
可這麼一個沉痾難起的病人,此時居然是醒著的,目光清明,正在一聲不出地跟她靜靜對視。
花羅驚訝地偏過頭:「你家主人是什麼時候生病的?來給我詳細講講。」
婢女方才賣主賣得痛快,此時大概是看出花羅沒有殺意,便開始猶豫了,略微往前蹭了半步,伸長脖子覷向**梁越的反應。
也不知她看出了什麼,很快又退了回去,開口道:「刺史大人七月十五突然暈倒,延醫問葯多日仍不見好轉,大夫說大人的病情怕見風,便挪到了這裡養著。」
花羅沉默片刻,笑了:「小娘子,你不老實。」
對面的女子身體僵住,低頭輕聲說:「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」話剛出口,她就見那一身黑衣的蒙面人朝自己走了過來。
她背貼牆角:「你、你要做什麼?」
花羅歪頭一笑,抬起手,指間銀針閃閃發光:「既然不說實話,就勞煩你先睡一會吧。」
說著,手起針落,那女子便安靜地倒了下去。
花羅接住她,把人安置在一邊,轉頭看向病**:「梁大人,好久不見。」
她解開蒙面巾,見梁越急促地眨了幾下眼,面色微變,知道他認出了自己,便笑道:「開啟暗門的香爐機關,與我伯父書房所用的如出一轍,我猜應是出自同一人手筆吧。你猜,那些人既然知道我伯父的密室,那麼他們會不會也找到這裡呢?」
她頓了頓,把臉湊到梁越耳邊:「還有這位小娘子……年紀不大,卻處變不驚,言談頗有條理,又深受你的信任,她真的就只是個婢女么?可什麼樣的婢女能夠越過你的一眾親信,在如今這種緊要時刻獨自守著你呢?」
梁越已經口不能言,但氣息卻還是粗重了幾分。
花羅便點點頭:「果然不是婢女么?那我來猜猜,聽說你未曾婚娶,那麼是侍妾?不對。親戚?也不對。那是……女兒?」
梁越本就不受控制的麵皮倏地一陣抽搐。
「哦喲,」花羅樂了,「居然還真是你的親生女兒呀!難怪最初時她毫不猶豫地出賣你,你卻絲毫也不驚訝呢,是你命她遇事先保全自己的吧?」
梁越直挺挺躺在**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,但越來越猙獰的神色已經昭示了一切。
但他沒料到的是,花羅卻並未如他預想的那般出言威脅,反倒坐到了床前,仔細探起了他的脈象。
片刻後,她認真道:「梁大人,我伯父遇刺後,那些人嫁禍靖安侯不成,便殺了曾與我伯父有過聯繫的張修文和魏堯臣,如今看來,也對你下了手。咱們明人不說暗話,你並未當場『急病暴斃』固然是運氣好,可你能保證以後的運氣會一直這樣好下去么?」
梁越依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,眼睛卻又迅速地眨了幾下,像是在催促花羅繼續往下說。
花羅便循循善誘道:「你知道我是來找那些人的線索,給我爹和我伯父報仇的。那你呢,你被害成這樣,就不想反咬一口?」
梁越無動於衷。
花羅於是換了種說法:「好。即便你自己認命了,可難道也不考慮令嬡的將來?你猜,那些人若得知當初沒有將你當場毒死,會不會在這座刺史府放一把火,以防你將秘密告訴了身邊的任何一個人?屆時,無論是你的女兒也好,奴婢也罷,你以為她真的還有生路么?」